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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大早，白沙中洲街谢老板的豆腐坊，就挤满了买豆腐的人。谢老板身材不高，身板结实，用本地俚语形容，是甲“武墩牯”，他为人忠厚守信，仗义重情，是一把做豆腐的好手。此刻，他手里拿着一根尺余的铜针，针眼里穿着几根象长面条一样的稻草，有条不紊地将油豆腐穿进针里，引入稻草中，穿成一串，稻草头尾打结。在过去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，提着这么一串油光水亮如同项链一样的美食过街走巷，昂首阔步，满脸生辉。
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一天，街邻肖奶奶的儿媳妇跑来找谢老板，肖家媳妇对谢老板说：肖奶奶卧床不起已久，饮食难咽无奈，昏睡不醒愁人，面容惨白干瘪，眼看行将就木，却又游丝不断。今晨突然醒悟，讨要吃霉豆腐，谢老板是否有此物出售？了却我奶奶临终食愿。谢老板说：我家还剩一坛收存六年沒开封的，我就去拿。边说边走进储物间，端出一只中号的紫色陶瓷坛，揭盖开封，用竹筷夹出数砣，递给来者。肖家媳妇给钱，谢家拒收。后来据传，肖奶奶先是“舔”, 接着是“吃”, 然后是“狼吞”，居然食欲大振！又是要喝豆浆，又是要吃豆腐脑，又是要吃酿豆腐。承蒙谢家悄悄传送支助，肖奶奶竟然起死回生，阳气大增，不日下床行走。年满花甲的肖奶奶，硬要拜谢家为师学做豆腐。肖奶奶似和豆腐有缘，谢家师傅一点就通，一摸就熟，她在自家豆腐坊“刷浆”三十七载，九十八岁那年秋天，驾豆神升天为仙，这是后话。
话说肖奶奶呷了谢家的豆腐死里回生，街上传出一个故事，说谢家收存一坛十年（又说几十年）的霉豆腐成了精，能治病救人。故事愈传愈广，十里八乡无人不知。一日旁晚，有位戴眼镜的先生来到谢家。表示愿意出高价钱“收藏”那坛“东西”, 谢老板笑而婉拒。之后，谢家将这坛传说的成精之物，一一分送给街坊四邻。在那个只要能入口果腹，无妨酸辣生熱度岁的年代，谢家以诚施善，以义共生，给苦涩的生活增添了一丝甜味。
霉豆腐从制作到食用，保质期最长两年左右，谢家做出的东西为什么越存味道越好呢？秘诀就在：霉豆腐入坛封口时，人们习惯用水阻断空气从坛檐与坛盖的缝隙间进入坛内。谢家与众不同，将茶油烧熟注入坛檐，取代用水。茶油耐干涸，一次注满坛檐可保存数年。更重要的是，封坛之后的豆腐在坛内发酵会产生一定的吸附力，自然会有微量的阻断物吸进坛内，造成食物不能久存。而熟茶油入内，不但不会起负作用，反而锦上添花。谢家做的油豆腐皮薄、心空、柔软、滑嫩，有人说这是得益于白沙的好水及本地产的好豆。但倘若缺少白沙人的“人和”，美名岂能代代相传？
谢氏家族做豆腐用的黄豆，产自本镇的黄源、茭源、茭河、杜家、杜阳等村。在黄豆下种之前，谢家人就会到产地去，共同研讨种豆的方法和措施，洽谈采购黄豆的口头协议。为了保证豆腐的品质，谢家只收购“六月黄”，即农历六月成熟收获的黄豆。这个时段进仓的豆子，是制作豆腐的上等原料。早熟的豆灌浆不足，做豆腐汁少渣多，豆腐沒有韧性易碎。过了六月之后迟熟的豆，因植株在生存中消耗了自身的部分营养老化，做出来的豆腐口感粗糙，蛋白质和粗脂肪含量低。因此，农历二月惊蛰节下种最好，豆类有先天优势，只要在点播时抓一团草木灰为肥即可。随着豆苗的生长，其根系会长出小块状的根瘤菌，豆株经过光合作用制造有机物，一部分输送给根瘤菌。根瘤菌通过生物固氮制造氨，氨又供给植株拔杆结籽。也有给豆苗施肥的，施肥令豆株高大粗壮，结籽多，产量高，但会迟熟，成不了“六月黄”。
夏日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灿烂明媚，白沙镇的原野、山岭、，一片一片都是绿。随着气温升高，日趋炎热，那漫山遍野舒畅惬意的绿，渐渐化作赏心悦目的黄。到了火热的农历六月末，响当当的六月黄金豆“冶炼”出炉, 从田间地头入了谢家的大木仓。谢家挺胸昂首底气十足，豆农眉开眼笑收获满满，除了付给卖方合同约定所得，谢家还会额外犒劳合作伙伴。
这一日，谢家做豆腐了，按计划秤出原料，清除杂质，用石磨盘稍碾剥壳。脱掉黄金豆的外衣，将其浸泡在从苏家井挑来的泉水里。此泉从舂陵河沿石缝里细沙中涌出，泉水高于河面数尺，冬暖夏凉，有益矿物质含量丰富。根据气候温差，让这些豆宝宝在汤泉里悠哉游哉享乐七至八小时。然后把这些体态膨胀，凡心臊动，巴不得立即化身为仙的豆豆捞出来，上磨推碾。一勺一勺从上块磨盘眼里塞进去，白色的玉乳琼浆从磨盘中间脱胎换骨沥出来，汇进槽沟，流进豆浆桶里。注入适量的开水“闷浆”两刻钟，用葫芦瓢掏出“筛浆”, 过筛之后又“榨浆”。浑身碎骨的黄金豆被榨干最后一滴精华，在白布袋里留下一团稀里糊涂的东西。它就是白沙镇俚语“我看象朵花，你看象砣豆腐渣”。曾经的丰腴和铅华褪尽，成为遭人嘲笑的“豆腐渣”。且慢, 每一个会做豆腐的艺人，都有点“渣”成“金”、化腐朽为神奇的妙招。能使豆腐渣身价倍增，可与“取其精华”的本家媲美，此处暂且不表。
经过七七四十九遍的磨难和锤炼，昏睡在木桶里的豆浆四分之三倒入铁锅“烧浆”。柴火灶里光焰闪烁，火候不大不细恰是相宜，浆温升至95一一98度熄火，与预留的四分之一重新见面溶合均匀。第一个面世的豆制品产生了，这就是原汁原味的美豆浆！这种略为稠浓的白色流体，除了母乳之外，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喂养婴儿的仙汁妙物，其营养价值无与伦比。谢老板的祖父十年生了九个崽女，由此可见做豆腐的人家，男人繁殖能力有多强！受累的是祖母，这个娃还在怀里抱，那个又从肚子里钻出来。母乳欠缺已成定局，好在自家这白花花的豆浆，一瓶一瓶往那嫩粉的雏子嘴里灌。如同泉水催芽菜，“看着”一个一个长高。喝豆浆长大的孩子，体健、智商高，易成俊才人杰。除了谢老板的父亲继承祖父的推磨杆，守着这座大宅添砖增瓦，与豆豆共度美好时光之外，其他八个兄弟姐妹，不是白面书生从教为人之师，就是坐“衙门”吃国家奉禄，或漂洋过海做红顶商人。闲话少说，回到“烧浆”的炉灶边来，那麻石一样的石膏已经在火灰里烧熟变白。拿铁钳夹出冷却捣碎，用擂煲研磨成粉过筛，按十斤原豆一两八钱的比例将部分粉剂放入桶底，剩余的用豆浆调和。待锅中烧浆倒入木桶，用竹选帚把石膏剂刷进桶内浆面，再用搅棍拌匀。接着用木盖将桶盖实，二十分钟内“请勿打扰”。这是一个受孕怀胎的过程，谢老板来回走动，忐忑不安而又信心十足。当年师傅（父亲）心传口授时嘱咐，“抬头望青天，祖师在身边”,“默形”则灵，时间到了，揭盖。刚才明明是雪白的豆浆入桶，可如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桶清汤寡水！这个白骨精跑到哪里去了？一场辛苦前功尽弃，美妙的期待化为泡影，失败是残酷的，只能推倒洗桶重来。
这样令人沮丧的情景，在谢老板刚入行时曾经数次出现过。如今工多艺熟，神通广大，“抬头望青天，群仙在身边”助力，岂有不成功之理。第二个豆制产品欣然到来，它就是豆腐脑，一种老少都喜爱的美食。你听：街上传来“卖一一豆一一腐一一脑！” “卖一一豆一一腐一一脑！”这悠长的声音在青石板铺就的千年盐茶古道上空回旋，舂陵河水应和着，从远方荡荡而来，贯入白沙镇人的血脉肺腑。滋润、造就了一代代白沙镇人勇往直前，奋斗不息！
来吧！来吧！拿搅棍来，把豆腐脑打散，将凝固了的晶体搅碎。木模具贴好垫布，把豆腐脑倒入模具，四角多余的垫布折拢来，把白雪公主遮蔽。将木盖盖紧，用舂陵河的卵石压盖，榨出多余的水分。豆腐做到这个环节，就如同产妇和亲人，望着已经躺在澡盆里沐浴的新生婴儿了。谢老板启石揭盖，用手指往箱中轻轻一触，肌肤如凝脂，柔软光滑。把箱模扣过来，用木盖托着，一方馥香扑面的裸体豆腐干子，就伫立在这儿。任你构思和打扮：可以将它切块、油扎、做成油豆腐；可以斩肉、加葱、做成酿豆腐；可以切片、着色、醺成香干子；可以切砣、撒椒、做成麻婆豆腐；可以切丝、拼盘、做成豆腐花。
责任编辑：张朔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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