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|
作者欧阳明勇
早也阳加洲，晚也阳加洲。
阳加洲地属湖南省常宁市的白沙镇，在县城东南一隅，路远且偏。许多司机宁愿去百里外的衡阳，不愿去七十里外的白沙。我有个高中同学在阳加洲，喊我们去做客。车走得不快不慢，几个同学一路有说有笑，倒也不觉寂寞无聊。“早也阳加洲，晚也阳加洲”是乡间俗语。阳加偏远，在步行或马车行走的年代，人们紧赶慢赶都要在阳加洲歇上一脚，或者住上一晚。
县道是水泥公路，如一条白龙在乡间绿色丘陵里转弯抹角。路东是从桂阳逶迤而来的舂陵河。《汉·地理志》记载：“桂阳郡，高帝置。莽曰南平，属荆州……舂山舂水所出。”大汉舂陵候刘买的后代刘秀曾带领八千舂陵子弟建立东汉王朝，是为汉光武帝。这舂陵河水，竟有一段这么倔强的历史，着实令人侧目。听人说，恰是这舂陵水，才有了这阳加洲。
路旁的村庄和房屋多了起来，绿化的乔叶木也渐次多了起来。这是当下中国乡村的普遍景象。公路如同一根吸管，将山坳里、田角的房屋和人们，都吸到路的身旁。
我的同学在阳加洲的毗帽峰下。远远看见一座山，独峰挺拔，山势陡峭，如同笔架。那就是毗帽峰。当地人说，常宁有个毗帽峰，砌甲庵子在顶空；站在禾坪来观看，好像腾云在雾中。毗帽峰实际并不高，海拔200多米，只因舂陵河两岸是河谷，毗帽峰才显得挺拔。
我多次到过毗帽峰，一般在四五月间芍药花开时节，与一众好友携伴而来。这里山石嶙峋，田地稀少，因此有种芍药杜仲等药材的传统。每次过来，他们忙着拍照，我会到毗帽峰大殿的石门上，读一读那副“乾坤都到眼，日月正当头”的清代石刻颜体对联。然后站在大殿石阶上，看着八百里浮云飘过舂陵水，远眺树林深处吹过来的风，撩动行色匆匆的路人衣裳。
同学姓谢，毗帽峰下本地人，读书时头发自然卷起，鼻头高高隆起，同学呼他“老外”。他用浓厚的白沙口音，憨憨地答应。于是,大家至今喊他“老外”。为示尊重，我还是叫他谢同学吧。谢同学高二开始学美术专业，大学学的是影视美术，制作动画、视频后期处理。他毕业后去了山城重庆，然后娶妻生子买房子。据说这次他卖了重庆的房子，回到毗帽峰下。他说他要在祖祖辈辈种药材的山上种满芍药、杜仲、生姜、黄花菜、番薯，到时遍山都是美丽的花朵，还要在山间养着撒腿就跑的藏香猪。
谢同学离开家乡二十年，年过不惑之际，忽然从满是香车风月的电脑屏幕，转型到日升月落男耕女织的农耕项目，让我们同学大吃一惊。大家有些担心，毕竟毗帽峰的山与重庆的山不同：重庆的房屋下可以跑地铁，这里真正是穷山恶水，是真正的贫困村。他懂得眼睛里目光所及的色彩每一帧明暗变化，却不懂惊蛰谷雨里伸手可触的幼苗生长，花朵绽放。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，却是个单纯执着的人。当年谢同学坐在我后面，我在课堂无聊的时候，他经常教我用铅笔画自己的手。我经常把自己的手画得粗壮无比。他帮我修改一下，那只手立马就生动起来了。他经常在毗帽峰下的舂陵河边，去捡一些彩色的石头送给同学。那些彩石是彩硅石、黄蜡石、彩卵石。在十年后的奇石热中，许多当地人做起了石头生意，发了大财。
同学们决定去给他当参谋。之前，他在电话里曾乐观地谈了自己养殖藏香猪的想法。我说农业项目投资大、见效慢、有风险。养殖要懂技术呢。他憨憨地笑，不懂可以慢慢学呀。听到他决心已定。我谈到建场地和销路的问题。他说，那不是问题。他想了解国家和地方对这方面的政策。我说，现在信息发达，中央1号文件聚焦三农已经连续16年，你手机上都可以看得到。当下很多矿老板、房地产老板都转型做农业项目，这也是个投资风向标。他立马开心大笑起来。
他到山下来迎接了。毗帽峰的路越修越宽，越修越好了。山上的房子也越来越漂亮。听说从前缺水的村落，已经铺了自来水管。记得山上有一个自然村，吃的水靠天上落雨，再储存在一个水泥大坑里，水坑里生满了绿色的青苔。那是个干旱的夏天，我去督查当地抗旱救灾的情况。看过之后，我感到无比难受。
来到谢同学的养殖场，门前挂了一个牌：南珠原生态休闲农场。那还是个非常简陋的场地。我们笑着说，这真是原生态啊！他呵呵默认。一个婀娜的身姿正给藏香猪喂食。谢同学说，那是他老婆。前不久，他久居郴州的老婆孩子也回来了，终于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了。他的藏香猪和竹鼠已经养殖了大半年。他看着那满山奔跑的小小的藏香猪，像盯着黑色的精灵，脸上总是浮着盈盈笑意。他带我们到地里，去看看种在满山石头间隙里的芍药和生姜、红薯、黄花菜。他指着地里的苗说，这就是无渣生姜，我们常宁的国家地理标志保护农产品。他告诉我们哪里是芍药哪里是杜仲，喋喋不休，像说起自己孩子的期末考试成绩一样高兴。
我们看到两个人在地里劳动。一位是他的父亲，一位是他的姐姐。他的父亲是那种很憨厚老实的山里人，话不多，有浓厚的常耒片白沙口音。谢同学说，父亲老了，只他一个儿子，他必须回乡里来。于是卖了重庆的房子，筹了两百多万，包了几百亩地。这是我们第一次听他郑重说起他回来的原因。
谢同学忽然握住我的手。我吃了一惊，马上觉察到他的手粗糙，皮肤开裂，但十分有力。完全不能想象，一年前，这只白嫩嫩的手还在拿画笔，拿鼠标，制作动画。他坏笑：我从一个世界闻名的山城，来到一个常宁闻名的穷山里，从一个大城市的市民还原成一个土不拉几的农民，是不是算得上一个大学生返乡的奇幻漂流记。他告诉我们，他现在会种地除草，会抓住猪耳朵打预防针，还会宰猪卖肉。这些都是人工太贵，给逼的。
谢同学成立了合作社，忙的时候喊当地几个贫困户来做事，但家人仍是主要劳力。为了方便运货，他把车换成面的。他也经常开着面的去县城的单位寻求支持。人家不认识他，不敢太搭理。他就凭着白沙人的倔强和憨厚，递烟陪笑，慢慢地，一些单位有了熟识的人。我扭头说，“老外”现在身形厚实，不但身体还乡，精神也还乡了。这哪里是土不拉几的农民，这是掌握3D动画构图的新型农民。大家一阵欢笑，点头称是。说实话，乡村需要这些倔强而执着的人。
我站在他家屋前，只见房屋、河流都远远在脚下，舂陵河蜿蜒如玉带。如今他投资近百万，农场却依旧那么简陋。他感慨：在贫困山村做项目，哪怕是栽树种花，养猪养羊，都不容易。投入的钱，像水滴一样洇在大山石头里，需要许久才冒出绿色来。
同行一个湖南农大硕士毕业的同学对他谈起规划。后来，我们谈了许久。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晰起来，如同早春的幼苗，只需时间浇灌，就会开花、结果。
等到我们要走了，他执意要送我们下山。临别时，他邀我们四五月间芍药开花的时候再来。我们说，那时春暖花开，喊上几个画家同学来，给你画个毗帽峰下养猪种花的画，想必一定很好看的。他憨憨大笑，连称：要得！要得！
编辑：王子民
责编：魏臻臻
三审：王文焱
|
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