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4年农历七月十五日,对县西兰江白茅冲来说,是一个悲痛的日子,屈辱的日子!
上午,天气闷热,男人们顶着烈日在田里收割水稻,农妇们在禾坪上翻晒金黄的稻谷。大群小群的鸡鸭不时袭来,偷吃谷子。小孩子用闹鸡扒赶得鸡鸭满天飞。中午,天空突然出现一片乌云,笼罩着白茅冲的上空,阴霾的天气让人感到恐怖。男人们正在厅屋供设酒馔,祭祀祖宗。这是传统的中元节最后一天。忽然从田垌方向传来急切的呼叫声:“快跑呀!日本鬼子进了深塘(距我村约一华里多)。”大家已有前几天被国民党中央军掳抢的惨痛,本来惊魂未定,听说日本鬼子又要来袭击,更是惊恐万状。大家顾不得收拾家什,甚至连门都来不及上锁,便扶老携幼,纷纷往林深的后山逃。我母亲背着我两岁的小妹,父亲牵着我四岁的大妹穿过后龙山往白竹仙岭跑,不足八岁的我同十岁的姐姐赶着家里的一头黑黄牯跟着大人跑,姐姐前面牵,我在后面用鞭子抽,黑黄牯也听话,同我们一道冲上莲塘。父母他们四人跑得快,已躲进白竹仙山顶的丛林中了。由于爬白竹仙山高路陡,黑黄牯跑得慢,我们刚到白竹仙半山腰一块红薯土里,忽然黑黄牯大吼一声,被一个日本鬼子听到,鬼子兵便从上墈一纵跳下,恰好落在我们身边。他头戴黄色飘布帽,下穿红色三角短裤,上身赤裸,手提“三八”马枪,满脸煞气。我们本想牵牛走,却被他吓懵了。不敢哭,不敢叫,呆呆地站着。鬼子正要赶牛走时,忽然从山上传来小孩啼哭和女人闹声。鬼子高兴大叫:“花姑娘的有!哈哈!”这个家伙原想连人带牛一起抓走,一转计便向女人方向追去。不久,从远方传来女人的惨叫和小孩的哭声。我们便悻悻地牵着黑黄牯,赶忙躲进水沟里,被两旁的冬茅和灌木从遮着。黑黄牯慢慢嚼着嫩草,不再吼叫,直到黄昏,父亲才顺着水沟找到我们,带着我们踏着昏暗的羊肠小道下山,回到家中。湾村里的人们也三三两两,披着暮色,陆续回家。可是家家户户都被鬼子搅得乱七八糟,杯盘狼藉,门上挂了锁的户,门页也被砸烂,有的人家罈子里好吃东西没有了,装满了鬼子的大便小便,鸡鸭也多数不见了。大禾坪上遍地是猪毛猪血,原来他们在湾村里杀了几头肥猪抬走了。
最为痛心的是,我的叔父袁瑞岸不见了。急得我婶母嚎啕大哭,妻儿崽女哭做一团,后来有人告知,他在山顶上看见,我叔父被鬼子抓走,逼迫他去当挑夫了。原来我叔父脾气古怪,别人都跑到后龙山去躲避,他却不走,一个人独自坐在家门口石墩上叭哒着他的老烟筒。鬼子用枪逼着他挑了一担鸡鸭、猪肉,夹在鬼子队伍中,向西南方向走去,家中剩下孤儿寡母,继子才14岁,大女孩7岁,小女孩只有两岁。我婶母哭得死去活来,昏倒在地。我母亲和邻居多方劝说,她才慢慢平静下来。
从那天以后,我和姐姐牵着黑黄牯来到二十里外的更偏僻的穷山沟——高滩雷家躲日本鬼子,由舅父呵护我们近半年才回家团聚。
叔父被鬼子抓走,随着沿途扫荡的鬼子队伍,来到湘桂边界黄沙河。他有时为鬼子挖工事,有时干杂活。他不识字,加上语言不通,很少说话,成天只埋头当苦差,像个木讷人。近处挑水干活,无人跟押,他按时往返。鬼子见他老实,无逃遁迹象,就逐渐放松了对他的监管。一天下午,一个鬼子兵押着他去两里以外的一个山上,到老百姓地里采蔬菜和挖红薯。这个鬼子便走到蔽西晒的山墈下树荫里乘凉,不知不觉打起盹来,渐渐发出呼噜声。我叔父故意用锄头砸了一下石头进行试探,虽然发出清脆的响声,却没有惊醒鬼子的美梦。叔父又远离他二十多步脚,装做解手,鬼子兵仍然鼾声如雷,美梦难休。叔父知道他已熟睡,便悄悄快步溜进树丛,翻过道又一道山梁,大步流星地逃走了,约莫过一顿饭的工夫,才听到后面追赶他的枪声。这时叔父已将鬼子甩掉好几里路了。走着,走着,已是黄昏,不敢进村,当晚露宿草丛,与蚊子为伍。次日凌晨,他不敢问路,只好朝着东北方向的家乡抄小路走。当时他只穿了一条黑色短裤,一块河州布澡帕,头戴一顶冒边的斗笠。他沿途乞讨,夜宿街檐草堆,走了半个多月才回到阔别三个多月的家乡。由于日晒夜露,叔父全身酱赤,蓬头垢面,骨瘦峋嶙。一家人见面,悲喜交集,痛哭流涕。我叔父过去从不流泪,这时憔悴的脸上,也是老泪纵横,对村里来看他的叔伯、兄弟们诉说着他被日本鬼子抓去当挑夫,做苦工,受虐待的情景。一个堂伯对他说:“老三,你这次是虎口逃生,原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我叔父愤怒地说:“日本鬼子比豺狼还毒,杀人不眨眼,要我们挑夫做事,饭也不给吃饱,动不动就是皮带抽、抢托打,不把我们当人,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狗日的对我们的欺侮!”
(作者:袁振新,1936年出生,本市兰江茅塘村人,衡阳柏坊煤矿副矿长退休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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