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4年,日本鬼子侵入常宁时,我有21岁了,所经受的苦难,至今记忆犹新。
日本鬼子未侵入常宁之前,就听说衡阳的保卫战打得激烈,敌我双方都死了很多人,国民党驻守衡阳的中央军第十军军长方先觉成了日军的俘虏。还听说国民党的中央军为了阻止日本兵进入常宁,派飞机把常宁荫田春陵河上的石头桥炸塌了两拱,中断了与耒阳的交通,行人十分不便,当地群众对中央军这种愚蠢的做法怨声载道。当时有很多传闻,说日本鬼子惨无人道,烧杀掳掠,无所不为,日本鬼子走到哪里,哪里的老百姓就遭殃,男人抓去当夫子,妇女被强奸,东西被抢走,房子被烧光,尤其对待老年人非常残暴,不是用枪杀就是被活活打死。人心惶惶,人人都恐惧起来。
农历七月十二日晚上,我去阳家冲鱼塘守鱼,因为放水灌田,塘水已经很浅,防止有人偷鱼。第二天早晨我回到家时,刚走到家门口,就感到气氛不对,门边的墙壁挖了一个大洞,人能从洞口进出,屋里的家俱被打得稀巴烂,有的当柴烧了。家里的人一个也不见了。我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日本鬼子来过了,全家人都逃到屋后背山上去了,于是,我也不敢久留,便跑进山里与全家人会合, 一起逃难。开始,在离桐梓坪约四华里的鸡公嶆李家躲避。鸡公嶆这个地方,虽然地处偏避,又有漫山遍野的油茶林作掩护,但毕竟离桐梓坪的马路太近,随时都有遭到日本鬼子掳掠的危险。当时逃难的人有很多,一路上扶老携幼,肩挑手提,哭的哭,叫的叫,急急忙忙,慌慌张张往前赶,我的全家人也就随着“逃难大军”由鸡公嶆逃到了离桐梓坪较远的高积岭范家。只住了几天,听说日本鬼子天天出来在马路两边的村子里打抢,觉得在这里不能久留,又往田尾方向逃,来到了一个叫高满塘的地方,住了下来。有-一天,我在高满塘吕家察看地形,如果日本鬼子来了,我们应该从哪个方向逃走。我带着全家人正准备转移地方,糟了,正碰上几个日本鬼子出来打抢,他们围过来就把我捉住了,要我去为他们运子弹和枪炮,一直运到日本鬼子驻扎的地方——黄家桥大湾。日本鬼子在这里驻扎了一个小分队,抓来十多个夫子,白天在日本人看守下做苦力,他们还用枪杆子押着我们这些夫子到老百姓家里开仓出谷,强迫我们舂米,为他们做饭。日本鬼子煮饭的方式与我们中国不一样,而是把米、水和猪肉、牛肉等佐料(包括食盐)一起盛入猪腰子形的砒砂饭盆内,然后把饭盆用小钢丝绳吊起来,再用柴火烤着饭盆,把米饭烤熟后每人一份。他们吃饭不用筷子,而是用自己带来的小钢叉。我被日本鬼子抓去四天时间,与他们接触中,发现鬼子兵当中,约有三分之二的人,不是真正的日本人,而是蒙古人占多数和其他外地人,他们冒充日本人、狐假虎威,坏事作尽。我在这四天时间,每天为他们做苦工,既害怕挨打,又担心全家人的安全,更担心自己今后总有一天不是被枪杀,就是被拖死在异乡,没有好下场。晚上日本人将我们这些夫子关在一间潮湿的屋子里,任凭蚊子叮咬,简直是度日如年。我们这些当夫子的,时刻刻都在寻找机会逃走,心想决不能死在日本鬼子手里。有天晚上夜深了,看守我们的鬼子正睡着了,我们几个人便使出浑身的力气,在屋脚边挖了一个洞,一个一个地从洞口中爬了出来,才逃出虎口。
由于在外躲避日本鬼子而不敢回家,几亩水田的稻谷已经成熟,全都烂在田里,红薯也没有挖回来,饲养的一头猪有百把斤了和所养的鸡、鸭全部被日本鬼子宰杀吃了,最可恶的是,那些没人性的日本鬼子,将屎尿拉到水缸里和浸酸菜的盐水坛子里,还在屋里撒了细菌,屋子里的气味怪难闻的。屋内到处是长脚蚊子,这种蚊子只要在人的身上叮一口,立即就会打摆子(叫虐疾)。这一年,我们家中死去六位亲人,我的父亲已是古稀老人,有一天他偷偷地溜进家里去拿东西,看到离家不远的棉花地里雪白一片,很多棉花已经掉落在地上,如不收摘回来,实在太可借了,老人心痛得很,他走到地里拾棉花,被日本鬼子捉去,天天为日本人挑水做饭,饭菜做好了,日本鬼子狼吞虎咽之后连残菜剩饭也不让老人吃,在收拾碗筷时候,因为动作慢了一点,日本人一脚就把老人踢倒在地,幸好,同老人一起被抓去做苦工的一位好心人,等日本鬼子走开了,才将老人扶起来。一日,日本鬼子酒醉饭饱之后睡倒了,老人才趁机逃出了虎口。由于遭受饥饿和折磨,加之身体有病,又无钱医治,拖了数日,便于当年十一月十二日离开了人世,终年71岁。我的大哥阳允和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,由于“走日本”长期在外拖累和饥饿,到了年底才拖着病体回到家中,被长脚蚊子叮咬,打起了摆子来,病情不断恶化转为“哑喉症”,不能说话,不几天也离开了人世。大哥死后,家中生活十分困难,揭不开锅了,两个年小的侄儿(一个十一岁,一个八岁 )也活活的饿死了。我的二嫂张瑞华, 由于“走日本”遭受拖累,已是骨瘦如柴,又不断遭受惊吓,整天在恐惧中过日子,因而患了心脏病,又无法治疗,在绝望中投水自尽了,年仅23岁。我的未婚妻,名叫张金凤,已有18岁了,她的父母亲听说日本鬼子快要来了,担心女儿在兵荒马乱中有个三长两短,便将她送来我家,跟随我们全家一起外逃,那天我在高满塘吕家被日本鬼子抓走以后,她吓得心惊肉跳,魂不附体,几天不吃不喝不睡,从此,神精恍惚,回到娘家后不久,便忧心而亡。
常宁沦陷时期,地方上的恶势力互相勾结,趁机而起,划分势力范围,纷纷拉山头,什么“南华山”、“汉族山”到处开山立堂,发展川子会,盘剥老百姓,他们扬言:凡是成年人都要加入川子会才受到保护,凡是没有加入川子会的人,就会暗地被抓,装入麻袋,丢到河里或塘里淹死。我与二哥都是成年人了,如不加入川子会,恐怕性命难保,只得从亲威家里借来一担五斗稻谷,送给川子会的头目。有一天晚上,川子会的头目通知,要我们去文家老屋参加开山立堂,举行加入川子会仪式,我和二哥来到会场,见搭了一个临时台子,对申请入会的人,逐个点名站到台前,双脚跪下,手执香火,跟着头目宣读:“上不欺兄,下不欺弟,如有欺兄欺弟,以斩香为记。”要我们手持一把菜刀,将一把香砍断,然后站起来,每人喝一碗红花血酒,才算完毕。加入川子会以后,满以为从此会受到川子会的保护,可是,他们那些所谓“上不欺兄,下不欺弟”,全都是屁话。川子会的头目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,说我姐夫曾在耒阳经商,“走日本”回常宁逃难,运回来很多食盐,藏在我们家里,那时的食盐相当昂贵,一担谷换三斤食盐。因此,川子会的头目带领一些人先后两次,三更半夜来我家搜查抢劫,将我家里的生活用品,甚至连农具抢劫一空。这些横行乡里,搜刮民脂民膏的帮会头目,其欺压老百姓的手段,并不亚于日本鬼子,真是可恶而又可悲。
我是死里逃生。因为长期受拖累和饥饿,身患水肿病,一度生命垂危,后经多方救治才逃过死亡关。这灾难,我永远不会忘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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